往事已如烟散文

那时，春天好像比现在美，树比现在的绿，花比现在的香，小河里淌的水是清的，我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在河水里嬉戏打闹，不用担心什么农药、致癌物质。

那时，城市还没这么大，楼房还没这么高，车子还没这么多，走出去不远就可以看到树林、菜地。天还是蓝的，空气中没有尾气，不用担心什么辐射、化学污染。

那时，我还穿着露屁屁的超短裙、马尾辫上系着粉红蝴蝶结，我的脑袋里充满好奇，像用一只放大镜在看这个世界，这个世界如此美好、如此绚丽，我还不能发现这个世界的不完美。

那一年，我七岁。

七岁的我很顽皮，晚上闹着不想睡，早上赖着不肯起，整天迷迷糊糊，走着走着把自己弄丢了，跑着跑着大人找不到了，一不小心把奶奶的奶奶传下来的瓷器打碎了、把爸爸的爸爸留给他的书撕破了。

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我，就这么自由自在地生长着，像一棵小树，充分地享受灿烂的阳光，没有人告诉我，生活中会遇到什么。所以，当那一天很突然地到来时，让我猝不及防。

还记得那条弯弯曲曲的小巷，地上铺着些碎石，一直通向那个小院，通向那座红砖青瓦的房子，那是我的家。疯玩了一阵的我，好不容易把自己找回来，刚刚走进那条小巷，就被一群小朋友围住了，他们哄拥我来到一堵红墙下，让我看墙上贴的一张布告。我不认识布告上的字，但是布告上有照片，照片上的人我认识，那是我妈妈。

其实，那年月这种布告常常有，它公布的是国家权力机构宣告惩处的罪犯，目的在以儆效尤，让所有人都知道敢挑战政权绝没有好下场。人类都有一种从众心理，布告一张贴立刻围上一群人，看得像吃了人血馒头一样兴奋，然后传播、扩散，这种现象司空见惯。此前，这一切都与我的生活无关，我对那些布告从来不以为然，我不过是个孩子，我所关心的是树上的知了或者是草尖的蚱蜢。现在，妈妈出现在布告上，围观的人对着我指指点点，我不明白为甚么，只有惊骇、惶恐。在我再三恳求下，终于有人告诉我：你妈妈是右派。

那个年代，右派是全国人民的公敌，三岁孩子都知道，右派是最大的坏蛋。但是，我的妈妈和别的妈妈一样，她怎么可能是坏蛋？！我不信，愤怒令我本能地捏紧拳头，想要证明什么。我能证明什么呢？我面对的是一群洗了脑着了魔的小混蛋，他们认定右派是坏蛋，坏蛋的孩子也是坏蛋，必须人人共诛之。这是一场血风腥雨的较量，他们唾弃我、辱骂我，摁下我不屈的脑袋，拽住我的马尾辫殴打我，把我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。我躺在地上，使劲地哭泣，泪流满面，那么伤心，那么无助，好想好想有人来救我。

没有人来救我，躺在地上的我得自己爬起来，迷迷糊糊混沌了七年的脑袋突然变得十分清醒，记忆这玩意儿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进了我的脑海。

我不再在家门口玩，总是跑得很远很远，去找那些不知道我妈妈的人；我学会了撒谎，告诉新朋友我的妈妈死了，以为这是保护自尊的最好方式。这一次，我真把自己弄丢了，因为跑得太远，因为跑得太急，我把自己的童稚纯真丢落在人生路边的垃圾箱，却从里面捡拾起一张面具叫虚伪。从那一天开始，我用来看世界的放大镜轰然破碎，这个世界将它的真像摆在我面前，我面临着生命中的第一道槛。

这道槛是那么高，我不能靠自己的力量攀越，虽然我很努力很努力，它却始终横亘在我的前面。此后很久，我的记忆是空白，我怕见人、怕与人交谈，没有朋友、没有快乐，很孤独、很落寞，就像一片云，漂浮在无所皈依的空中，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我应该去念书的那天。

她一定是圣母，是上苍派来拯救那个幼小灵魂的，第一眼我就看到了她眼中的慈祥。过去了半个多世纪，我还能清楚地叫出她的名字：范新颖！我的.语文老师，她是我一年级的班主任。范老师个儿很高，也很漂亮，月牙儿似的双眼让我觉得她跟妈妈一样的亲切，至少在我远久的记忆里是这样。

很短的时间，范老师就觉出我的孤僻和叛逆，做了第一次家访。躲在里屋的门后边，我悄悄地听了她和奶奶的谈话，那些我听得懂的语言里，全是对我的称赞。范老师说我是个很聪明的孩子，悟性高，接受能力强，她说妈妈的事不能影响孩子，她说我能成为最优秀的好学生。像一股清泉滋润着干旱的禾苗，禾苗从此挺直了腰杆，范老师用一双无形的手，牵着我一起翻越那道我自己无法越过去的槛，为我打开人生之门，将我引进了上帝的花园。

像小鸟张开了羽翼未丰的翅膀，在我跌跌闯闯的飞翔过程中，范老师始终没有松开那双托住我的手。是她给我启蒙，鼓励我成长，把我带进文学殿堂。当我的处女作——一首短短的小诗作为范文张贴在学校的专栏里时，所有人都知道，我真正迈过了人生的第一道槛。

半个世纪后我还常常想起范老师的那次家访。那时，虽然世界很疯狂、杂乱无章，人心却很简单、很善良，简单得任何事情都不需要经过大脑的处理，每个人都失去了自我，国家的意志就是一切；善良得没有一点私欲，没有贪婪、贿赂，没有铜臭，教师都真诚敬业，真正做到了有教无类、诲人不倦。

记忆随着岁月渐行渐远，灵魂被鞭挞的那些伤痛，慢慢地如烟而逝，只留下一颗感恩的心。那棵曾经被人攀折的小树，长出了新的枝芽，依旧健康茁壮。当我走过漫长的人生路，经历一道又一道的槛，再回首往事时，我知道，这个世界不完美；但是，我相信它依然会很美，依然会绚丽多彩。